住在乡间的许多好处之一，是每个清晨都能在欢快婉转的鸟鸣声里醒转。当然，如果不是睡得太沉的话。
乍暖还寒的日子，早晚未免微凉，只是凭风扑面，已觉不出寒意。倘再起的早些，赶在炊烟和蜂蝶前面，那时游走在肺腑之间的空气又是前所未有的澄净清爽。赶早的还有从不失信的潮水，一旦漫过河沿，细小鱼虾便如王公大臣纷纷而至，分列左右，一夕退潮各自散去，只留下带着湿痕的石阶兀自静卧。潮来时混沌一片，潮去处也未见清明，更无从想见白文公笔下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光景。倒是去岁随手扎在河边的几枝细柳，扶疏摇曳自成春色，不枉费一年来小川的默默滋养，必要成就一番等闲插柳柳成荫的佳话。
近晌时分，渐有暖意，天野之间也悄悄蓬勃起来。大大小小的蜂蝶在各色花间往来穿梭，不消风起，四面合围的花阵早将花粉氤氲在周遭的空气里，满满当当。那味道，免招自来，斥之不去，躲之不及，无处藏身，唯有享受。眼前是连绵的麦田，春风拂过如手抚绒毯，触手绵软又如丝般顺滑。远处沿河岸坡地种着的油菜，以独有的热情，为巨大的绿毯镶上一道明黄色金边。阡陌间窜闹嬉戏的犬众有意的往来如梭，实则是在编织一个偌大的骗局：瞧，这幅《乡春胜景图》是我们画的。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一刻便有人持竿入田连赶带骂。倒不是真气不过这些大话精，委实不愿意它们蹋坏了稚嫩的麦苗。
家乡的习俗是清明节前祭祖上坟。要凑齐家人还得挑个好天，于是清明前的这个周末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午饭刚过，路上行人便开始多起来。或扛青枝，或提箱兜，一行人脚步轻快，谈笑风生。领头者必是族中长者并且常驻乡间，只因后生晚辈们大多认不清自家的坟头。小路早已如马路宽阔平坦，人们的衣着言行似也并无二致，到了田间方能显出区别来。久居城市的人们，无不为田间的美丽所动容，时不时忍不住驻足流连，合影留念微博微信满天飞。真到了近前，要穿过花丛，却不免踟蹰。于是脱衣的脱衣，撸袖的撸袖，踮起脚尖前顾后盼生怕沾染那些轻佻的花枝。先前麦田里趋狗的人们则对这大好春景视若无物，同是小心翼翼走在花间，不同的是他们所惮的是轻易折了花枝。此间亭亭玉立者无一不是手植亲耕呵护至此。
不一刻，田间青烟袅袅，彩旗烈烈。团簇墓周的人们次第扣伏祭拜，有人念念有词，有人暗自祷告，更多受不住烟雾缭绕匆匆一叩了之，稍大些的孩子已经忘却了起先的新鲜，记挂起手机电脑里的游戏。小女初长成，依俗需得爬坟尖，小家伙蹒跚向上时倒是真正掩不住的欢天喜地。插青的习俗传承已久，论其起源恐无从考究。偶跟大舅谈起，老人的说法，古人取意杨柳青青，盼子孙延绵繁茂烟火不绝。每到这个时节，但见坟头锦簇，必是开枝散叶家族兴盛之家。聊聊寂寞者，则不免有后世凋敝之忧。其实再回头看，先人的智慧远不止于此。而今纷扰忙乱的世界，人口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交通越来越便利，人与人之间却反越走越远。尽管人情寡淡到几乎没了年味儿，却从未影响四面八方的人，跋山涉水甚而跨洲越洋回乡扫墓祭祖。这大抵跟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落叶归根情节不无关系。有了这个节气，使得散落各处的人们得以短暂相聚。从城市里走出来藉此亲近自然，墨镜口罩统统摘掉，饱览春色之余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不在农忙季节，农人们也大可放下手中活计，且得片刻将歇，携子弄孙畅享天伦。一念及此，竟又生出些许惆怅。如今耕田日少，又倡合理用地文明扫墓，不知如此佳节盛况尚能延绵几许。索性这不是我所能操心的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且把烦忧抛云间。 人一旦慵懒起来，时间就变得极好打发。田间漫漫的刚走了两遭，已近傍晚。一时兴起拉起小表侄去到港边，拾了几瓣瓦片在手里：你会漂水老鼠么？小家伙一脸茫然。随手掷出，刹时涟漪阵阵，水獭般灵动潜伏，恰如其名。看罢即刻跃跃欲试，却总不能够。摸摸他的头，止不住感慨，凡小时种种乐趣，春天的蜂蝶蚕豆耳朵，夏天的桑葚鱼虾，秋天的石榴红枣，冬日的雪人雪仗，都已渐行渐远。想到这里，是夜自顾自又多吃了两碗母亲煮的咸粥，去岁的红皮花生，新割的嫩秧草，酣畅淋漓的程度直追迅哥儿那夜偷食的罗汉豆。这几年，随年岁一起增长的只剩了体重，本不应贪嘴，翌日告与喜食甜粥的妻知晓也空惹来一阵嘲笑。只是每每偶一食之，总不能管住口舌，也不知是贪恋粥的味道，还是往年的味道。
水卷浪叠轻拍岸，青黄接处近晚空
渔舟挂棹归来早，夹路黄花八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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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4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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