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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跟妻一起出游，回来终究要被数落。只因相机里满满都是风物，而当她出现在镜头里又多是失真变形的。连忙分辩，主要功夫都用在了风景上。换来一句佯嗔，就知道在你眼里我已经不是风景了。再解释辄成狡辩，只好一笑了之。回想起来，也不单是镜头里只装下了风景。近几年闲就的几篇乡间碎语，似也只关风月，未及人情。家住夏仕港西岸，留恋的也是港西的草木水土，却很少谈及周遭的人和事。今夜，月到中天，且趁着凉风忆取港西人之二三事。
秀兰婶子和她的三轮车
这些年村口道旁的树种了拔拔了种，弯曲狭窄的小路也终于渐渐宽阔平坦。路上的人们或行色匆匆或三两成伴谈笑风生，落在后面的常常是一组单薄人影，便是秀兰婶子和他的三轮车，出没在无数个没有注脚的黄昏黎明和午后。与众人口中笔者奶奶精明干练的形象截然不同，秀兰婶子从来都是个小女人的模样。丈夫名春山，在世时即便到暮年也是个稍显伟岸的男人。那时是常能听到春山伯三轮车兜里传出秀兰嫂子爽利笑声的，她背靠着她的丈夫仿佛倚着一座大山。后来春山伯病逝，许久没再见她有笑颜，人也越发的干枯瘦小。在外的子女们都有心接她到身边，但过不几天总是犟着回来了。
这样一个一辈子柔弱的女人，居然在生命的尾声里开始要起强来，于是便有了小路上一人一车的形影相吊。只是渐渐的开始有些混沌不清了，常常不记得吃饭锁门这些琐事，周围的人也不很能分辩得清。使我有深刻印象的，大概是去岁秋日的一个午后。每每在家吃过饭，总有出门踱步的习惯。那天照旧出门散步，行至半途隐约听得似乎有低低呻吟声。走近一看，竟是秀兰婶子卧在路旁的沟渠里，身上还压着她的三轮车。赶忙上前，老人显是跌落有一会儿了，起身时已经颤抖不止，仿佛风吹即倒。目光中满是惶恐，一劲儿的朝我点着头，口中不停：对不起啊，少爷…对不起啊，少爷……我再问她有否摔坏哪里， 她也直说没有。稍顿了顿，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兀自又骑着上路了。
我无从得知她方才是否分辨出我来，也不知能帮她做些什么，只好跟着一路直到她回到家里。后来偶又听母亲提到，中间一日秀兰婶子独自在家竟几乎把家点着，厨房也熏黑了半个，几多惊险。听罢，立时浮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张惶恐无助的苍悴面容。
从不肯歇的堂伯
印象中的堂伯从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以至于身形魁梧的堂兄直到成家立业也还是有些怵他。家教几严概只堂兄才有真切体会，倒是堂伯的勤俭节约广为人知。只是俚语中勤劳不称勤劳，叫“死做烂做”。节俭不叫节俭，唤作“涩壳”。
乡里吃手艺饭的大多看天出门，举凡天晴自免不了奔波生计，一旦逢上雨雪天，便即三一而聚悠哉整日。如此劳逸结合放之天下皆准。然堂伯却是个特例，惯于拿来耍钱的牌数居然一概不会。晴天有晴天的去处，雨天他也找到雨天的活计。实在是公休的节日，家里还有几头金猪母须得伺候。生活愈发向上，闲人也愈来愈多，却始终不见得他闲过。堂伯母爱笑又总带着几分迷糊，该是不烦操心的命，于是堂伯硬是用他的“死做烂做”换来了一家子渐现宽裕的生活和一双儿女成家立业。至于“涩壳”，只听说年轻时堂伯是杆老烟枪，抽起来从来一支接一支，烟火不肯断。后来堂兄上到高中居然立时就戒了，酒也顺道不沾了。倘若儿女不在家的，从来也只有家里自有的菜色吃，但凡能自给自足的绝不劳烦人民币出马。
然勤俭如堂伯者，也会有动辄花费巨万在家一歇半年的时候。去年还在绍兴时，接到二叔电话，说堂伯胃溃疡在人民医院住院，有空好去探望。直记得跟父亲去到医院，堂伯业已动过手术，卧在床上的他显出我从未见过的虚弱。父亲宽慰他，叮嘱要好生养病。堂伯却只道：再等一年就好。我也知道我这老胃病不看不行，只想着疼了吃点儿药捱一捱，等我再忙一年，把儿子结婚的亏空还掉，再好好看病呢。哎，能多赚一年钱多好。
后来出院，毕竟老实在家呆了半年。可到今年开春，竟又在田间见到了他的身影。眼见似乎这块不是他家的田地，便走过去问。“左右也是闲着，这地也荒了没人理，我索性来种点油菜”。原来是拓荒，毕竟，是闲不住的。
小江
村里有个小伙，叫小江。黝黑扎壮的身板，一头黄发，戴闪亮耳钉的耳朵和很少不叼烟的两片厚嘴唇，还有在乡间小路上呼啸而过拉风的摩托。几乎从小时起，小江在同龄人中就是个异类，一路贴着标签过来，从“问题少年”成长为“不良青年”。从来我都觉得有个调皮捣蛋的童年倒不失天真有趣，所以倒也谈不上反感。直到后来这小子仗着孔武有力时常欺负我的堂弟，我才对他报了失望的态度，并时时嘱咐堂弟要对此子敬而远之。
后来去外地上学，接触了解也更少了。回靖工作后，只偶听邻里说起他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在家，现今似在船厂做汽车修理。起先村中还未修通马路，便道也还是石子路。每天一到傍晚只须看到港边的路上烟尘滚滚便知，定是小江回来了。即便路边有人，车速也是丝毫不减，村中少有人未吃过他扬起的灰。。只这一点，便叫人好生厌恶。而后小江的爷爷生病去世，才稍微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小江的父母常年在外经营生计，把小江一个留给年迈的老人。爷爷奶奶从小溺爱，又没有父母的陪伴管教，自然而然助长了他的叛逆和野性。然而，左右邻居都说小江对爷爷奶奶是极好的。爷爷生病起从来都是小江带着他跑医院抓药照顾饮食起居。尽管在父母面前从不肯低头，但绝不会在老人面前高一个声调。当他的父亲和伯父为了老人的医疗闹出些矛盾是，他兀的站了出来：你们不管拉到，爷爷我一个人照顾，我给他看病养老送终。听得在场者无不动容。
我心下想，这小子蛮是蛮了些，对自己亲人倒也不错。百善孝为先，便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然而今年初夏的一件事却叫我顿时汗颜。那天本打算歇在家中，后临时要去趟南通。谁料临出门，却怎也发动不了车子。事又颇急，正焦头时，父亲提议去找小江来帮看看，他必然懂的。我心里打上了鼓，与他平日里并无往来，甚至心里对他还是存了些意见的，可偏又无之奈何。当下也不等我说如何，父亲便去寻他。刚巧小江刚下班回来，都来不及换洗就跟着父亲来了。我见他这样相帮，心里惶恐已极。不出一刻钟，车便修好了。我赶忙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心想着应该再给些钱才好。等我转身拿了钱出来，他已经往家里去了。我追上给他塞钱，他却一把挡了，只一句，暖到心窝却又叫我愧在当场。他说，得了嘞，都是一个埭上的人，这点儿都不算事儿。说罢，叼着烟顶着一头黄发淹没在夕阳里了。
“果嘴”小囡
记得不止一次的跟妻子讨论过小囡恬恬的教养问题。由于对现行教育体制不抱太多希望，又有感于现实社会的种种荒谬挣扎，便一心盘算着将来要送小囡出国上学的计划。索性出国一事远非现在可行之举，也非我们当下负担之能，于是，恬恬自出生起便随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长至今。
如今看来，倒似也不坏，皮肤是黝黑黝黑的，身体却也扎壮有力。九月能言，十月起步，机灵和聪敏也并不输于别的孩子。我自诹做不到郑渊洁那样自己在家教孩子，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小囡能够有不一样的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这个世界多复杂也多奇妙，我想应该要先从认识周边认识自然开始。有意无意的便常领着小囡漫步在田头陌间，叫她识辨各种花草谷物。后来跟她故事讲得少了，常提起的是我小时春天穿行在油菜花丛、逃学爬到树上吃桑葚、到河里捉鱼摸虾湿了裤子回家一顿好打。我猜她听不懂，因为她大多数时候一脸茫然，我猜她又有些懂了，开始常常的问，这个是什么呀，那个是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可毕竟爸爸是需要工作的，不可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于是每次都能惊讶于她的长进。
母亲嘴里的小囡，仿佛是我的翻版。她说她嘴勤快，见谁都喊，跟我一样是个小“果嘴”。原本我一直对“果嘴”一词不甚明了，总想不通明明是很有礼貌见人就叫，怎么就把嘴“裹”起来了呢。现下从小囡身上找到了另一个答案。这能说会道的甜嘴丫头经常靠着一张抹了蜜的嘴骗一个埭的吃食。原来，“裹“嘴的是果子啊。
”果嘴“小囡不仅是大家的开心果，也是邻里关系的润滑剂。乡间最常见的邻里嫌隙十有八九出在盖房和宅基上，我家没能逃脱。原本几十年的老邻居竟能为了一寸高矮或一分多少翻脸侧目，且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往为了面子，一朝作对，便一世不相往来。我与邻家的姐弟也多所努力，但毕竟拗不过老一辈们争的那一口气。本不抱幻想了，没想似乎又在“果嘴”小囡身上看到些缓和的希望。童言无忌，众人在小囡眼里也从无区别。故而每每看到邻家伯婶也都颠颠的迎上去爷爷奶奶叫个不停。渐渐的他们也对小囡疼爱有加，就闲了总要抱一抱从袋中变出个糖来逗她笑。父亲有天特地打来电话说，有一日抱着小囡在港边，邻居伯父正巧在弄舟打鱼，竟自从船上扔来一只大螃蟹，直说叫给宝宝吃了补补。回来据说小家伙吃得满嘴流油（该是蟹黄吧）。听得出来，父亲没吃到蟹，却比吃了蟹更美些。
这些，大概就是港西人生活的一些缩影吧。这一篇本在八月既望便已动笔，直到今天方才草就。不全是因为没有闲暇，却是为了只有坐在此刻推窗就能望见田野的书桌上才能写就。此时乡间的夜已经黑透，只有星星点点的家火散落。一想到明年起再也无田可种，便隐隐生出些许伤感来。妻子自小生活在城市，总不能理解缘何我的父母甚至于我竟对这土地生出这许多眷恋的情愫。引用艾青的诗来解答也许不免矫情。那么我的原因呢，在这样琐碎平凡悄无声息的乡村生活中，也许湮没了浪漫和感动，也找不到激情和梦想，但这里有脉脉相传的坚忍、勤劳和朴素的力量，有最贴近土地的温暖和善良。因为，因为它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2013年10月31日夜幕初降于港西 | 
发表于 2013-11-1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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